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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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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東方叔叔,你來了……”

他只稍稍靠近,盈盈便已經抱住他的手臂,神情眷戀,一如從前。

東方白恍惚了下,扶住她的肩,說:“先喝藥,盈盈。”

就算是在懵懂之中,盈盈姑娘還是順從本能,十分堅決地抵制:“我不要!”

“你病了,就該喝藥。”

他這麽對她說話,這麽理所應當,好似之前的事情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?憑什麽?她這脾氣也上來了,怒目相視:“我沒病,我很好!”

東方白頓了半晌,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,層層展開,露出裏頭顆顆晶瑩肥美的蜜餞,顯然是精心挑選出來的,他以哄誘的口吻勸道:“乖乖吃藥,這些便都是你的。”修長的手指揀起一顆遞到她的唇邊,盈盈楞了楞,抿著嘴唇別開頭,蜜餞擦著唇角而過,在臉頰上劃下一道蜜痕。

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大人看一個鬧別扭的小女孩,寵溺而無奈,指腹一點點揩去她臉頰上的痕跡,動作溫柔,絲毫沒有弄疼她。他眼神似有懷念,語氣低沈,“叔叔記得,盈盈以前很喜歡。”

“……你也說了是以前。人是會變的,我也不能總活在過去。”盈盈向後縮了縮,避開了他的碰觸,垂下眸,神色難辨,聲音澀然,“東方叔叔,我不是小孩子了。”頭一點一點地擡起,語氣漸漸堅決起來,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我已經,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“你不是小孩子了。”他看著她,神色漸漸冷了下去,嘴唇抿成一條薄薄的線,“那麽更該明白,只有活著,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。”

她漲紅了臉,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。在病得最厲害的時候,她是想過這樣也好,就這麽病下去,什麽都不知道,什麽都不在乎,什麽也不用顧忌了。可是如今被這樣輕易地揭露出來,就像是被剝光了衣衫扔在人群之中一般難堪:“我的事,不用你管!”

眼底一痛,他神色依舊淡然:“你想用死來報覆叔叔,盈盈?”

盈盈微微一怔,隨即不甘示弱地嗤笑:“你想太多了,東方叔叔!我任盈盈是死是活,與你何幹?我還沒有忘記你是我的仇人,東方叔叔難道忘記自己做過的事了麽?”

神色一厲,眼裏已含了幾分警告:“盈盈,你非要這般同叔叔說話?”

她討厭他這樣!這種道貌岸然的樣子,最討厭!明明是他親手毀了她的一切,卻還要端著叔叔的架子來教訓她!若是真把自己當作她的叔叔,那麽他的所作所為與言行豈不是自相矛盾?在他作出傷害她的事情之時,他可曾有一分一秒想過他是她的叔叔?!

“我說錯什麽了?爹爹不見了,向叔叔被你關起來了,你還想對老師不利……我在乎的人一個一個都離開了我。就算我死了,也不會有人在乎……至於你,東方叔叔,你憑什麽在乎?我便是立刻死了,你也不需要在乎,也沒資格來在乎!你該慶幸,仇人的女兒終於死了!從今以後,這個世上,你可以高枕無憂了。東方叔叔,你該高興才是!”

他握住她的下巴,制止了她所有的話,語氣隱含著怒氣:“任盈盈,夠了,別再試著惹怒叔叔。這代價,你付不起。”

從前全心全意信賴他的時候,他說什麽都是對的,都是好的;如今她不再相信他,他說什麽便都是錯的,都是壞的。從前與他在一起的時候,她只想逗他開心,讓他快活;如今與他在一起,她卻忍不住、恨不得找出最惡毒的話狠狠地刺傷他,讓他不開心、不快活!可他不開心不快活了,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麽開心快活。她好似握住一把沒有柄的雙刃劍,拿著它刺傷了他的同時,也刺傷了自己。

或許他一直都沒有變,變的,只是她自己的心態。

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那樣的脆弱,任憑原本再是親密無間,只消一根刺便能打破;而一旦破裂,便再難恢覆從前。

“你還想怎麽樣?你還想威脅我什麽?我爹爹?向叔叔?碧心,還是碧桃?”

他淡淡地說:“你在乎的只是這幾個?”

盈盈在短暫的怔楞之後,大笑道:“叔叔你盡管去害他們,大不了盈盈一命相償!若還不夠,下輩子下下輩子,盈盈便去給他們當牛做馬為奴為婢來還債!”

他隱忍著怒氣,“任盈盈,你當真以為本座奈何不了你?”

好似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,盈盈笑得淒厲:“東方叔叔,你說的是什麽笑話?你怎麽會奈何不了我?你這樣騙我傷我害我,如今還正大光明囚著我,奪我自由,只能任憑你宰割卻無半點還手之力!你怎麽就奈何不了我了?!你竟還說這種話!東方叔叔,你好生厲害!好生厲害!”情緒起伏得太過厲害,她重重咳了起來,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,幾乎要喘不上氣來,幾欲暈倒。他按住她的手腕,想給她輸真氣,被她拼命掙開,低喘著吼道:“不要你管!就算死了,也不要你管!”

他強硬地抓住她的手,強行輸入內力:“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。”

盈盈咬緊牙關,運起周身內力相抵抗。兩股內力相碰撞,筋脈幾乎被撕裂成碎片,巨大的痛楚差點叫她痛叫出聲。她勉強忍住,只發出一聲低低悶哼,嘴角卻溢出了被她無意之間忍痛咬出的鮮血。若是再如此對峙下去,她就算僥幸不死,這具身體也算是廢了。他快速收回內力,胸口一陣激蕩,原本便還未痊愈的傷口隱隱開始作痛,面上一貫的無波無瀾,眼裏卻閃過一絲沈痛,快得幾乎抓不住:“當真這麽恨我,盈盈?”

恨?

她不知道。

不恨?

好像也不是。

她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刺猬,看到他,便忍不住將刺豎起來……

“東方叔叔……”她看著他,神情露出淡淡的懷念,陷入了回憶之中,年幼時期的小姑娘曾經在碧桃面前那樣幸福地說著:“我的東方叔叔,是全天底下最好的人。他會帶我上山去采野果;他會不顧身份,抓兔子給我;他明明有那麽多事要忙,卻總是抽出時間來陪我玩;他會給盈盈帶好多好玩的、好吃的;他帶著我去忘憂峰看月下最美的曇花;他還會吹好聽的簫給我聽;他總是縱容著我……”

“所有人都不見了,他還是陪著我;他曾經跟我說,他永遠不會離開,一直、一直都在。他沒有騙我……”

“天底下,盈盈最喜歡東方叔叔……”

“我的東方叔叔,我最喜歡的東方叔叔……”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,“在這裏……快要沒了。”

她猜對了這開頭,卻沒有猜到這結局。原來,她所以為的一切幸福,都是建立在最大的謊言之上,全是騙人的。

良久,她露出一個虛弱而蒼白的笑容,“東方叔叔,我們做筆交易吧。”

盈盈的傷養好了,手臂上一圈被銀鏈劃出的傷口雖然不深,卻很長,如今雖然愈合了,卻也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。用一本葵花寶典,她換來了向叔叔和她的自由。只是向叔叔先她一步被放走了,她被拘在宅中,直到身上的傷口好透了才準離開。

即便是離開,她還是沒有脫離他的掌控,洛陽綠竹巷是他對她最大的退讓。盈盈沒有再繼續抗爭,她只要到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就足夠了。

盈盈走得很低調,除了宅中的幾個丫鬟,沒有人知道聖姑下了山崖,而就算那幾個丫鬟,也沒人知道她離開的真實原因,更不會知道她和東方叔叔之間發生了什麽。教中的長老本該是她離開的最後保障,可是東方白答應得出乎意料地簡單,便沒有再驚動他們。盈盈想,大概葵花寶典對他來說,確實是太重要了吧。重要到他可以為了得到它,放下一切所謂的執著。

她當時是那樣說的:“東方叔叔,你不是想要葵花寶典麽?放了我和向叔叔,我便給你。”

“這便是你想要的?”

她怎麽說的?她說:“是。”幹脆利落,毫不猶豫。

“我成全你。”他這樣說,“你的要求,叔叔從來不會拒絕。你想要我放了向問天,叔叔便放了他;你想要離開,叔叔也成全你。洛陽綠竹巷是個好地方,待你病好之後,便去那裏吧……只是盈盈,沒有下次了……不會再有下次。”

盈盈離開那日,一切都很平靜。只有曲洋一人來送行,也只說了幾句,很快別過。

遠方山崖上的臘梅寂寂開花了,風中帶來一陣甜甜的幽香。盈盈背著行李,騎在馬背上,馬兒鐺鐺的蹄聲回蕩在山間,漸漸消散開去。與第一次逃下山崖的緊迫害怕完全不同,現在的她格外輕松,半點不用著急。

嗚嗚咽咽的簫聲在身後響起,婉轉悠長,帶來幾分蕭索離愁之意。

她曾經聽過這首曲子,在她最美好的記憶裏。那一夜,月色正好,清輝滿地。她被那人擁在懷中,坐在至高山峰的巖石上,身後是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雲霧繚繞,身邊是大片大片的雪色霜華的曇花,那人手中握著玉笛,為她吹奏了一曲好夢。

盈盈知道……是他來為她送行。可她沒有回頭,現在沒有回頭,以後也不會回頭……至始至終,都沒有回頭。

直到轉過一座凸起的山丘,她忍不住往那高高聳立在雲端的黑木崖瞥了一眼,山嶺上的臘梅樹下,那抹紅色的身影便就這般靜靜地立著,視線好似穿過歲月,望著她,如亙古不變的石像。

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,碧桃曾經問過她的話,她問他,她明明有那麽多的叔叔伯伯,東方堂主不是第一個,也不會是最後一個,小姐你為什麽就這麽喜歡他?

因為……小小的她是那樣理所當然地回答,“因為只有東方叔叔才會給盈盈抓兔子啊!”

因為,這世上,沒有人會如他一般縱容她……沒有人,除了他。

一顆眼淚便就這樣落了下來,快得猝不及防。她飛快地眨眨眼,眨去眼中殘存的水霧。

馬兒不會知曉主人的傷感,馱著她漸行漸遠,凸起的山體擋住了她的視線,那紅色妖冶的身影漸漸被隔絕開來,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她的眼角中,只餘下鼻尖風帶來的幽幽梅香。

……

感謝你在我最難過的時候一直陪在我的身邊,可我不能原諒你害了我的爹爹。

再見,東方叔叔——我最信賴的親人,我最該恨著的人。

再也不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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